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沮鹄的营帐扎在滏水对岸的密林深处。吕韬领吴晨到时,沮鹄和手下十余名将领立于营帐外相迎。

沮鹄年纪在三十上下,一身玄色的细甲紧贴胸腹,下着青色的布袍。沮鹄四肢修长,面容瘦削,上唇留着短龇,下颔和鬓角微微露出一些胡茬,鼻梁高直,双目有神,顾盼之间颇有威仪,显得极是精明强干。唯一令吴晨有些错愕的,是沮鹄不戴兜鏊,而是用一方青色的缣巾将发髻束得高高耸直,远远望去像是戴了一顶尖帽。吴晨还是第一次见人如此束发,但见吕舟也见怪不怪,心想这或许便是世家子弟特立独行之处了。

吴晨一行人走近,沮鹄领着一干将领迎了过来,两边在距离五六步时停了下来,吕韬快步来到两人之间,先向沮鹄一让,说道:“并州牧,这一位便是邯郸太守,沮鹄沮文翥。”接着向沮鹄引见道:“府君,这一位便是并州牧吴使君。”沮鹄抱拳道:“久仰。”吴晨道:“沮府君客气了,对沮府君,吴晨才是久仰。”吕韬正要引见沮鹄身后的将领,沮鹄挥手挡住,向吴晨道:“我听子明(用字称吕韬)的人说吴并州有要事求见,不知是何要事?”

吴晨道:“是有关邺城之战的事。曹操来得太快,我们被打得措手不及,险之又险才逃过曹军追袭,但到了滏水南岸,却遇见了吕世弟。听吕世弟说,沮府君昨日晨午收到武阳被焚毁的战报,我想之间或许有些误会,于是便想找府君商议商议。”

沮鹄道:“使君的意思是说那个传令的兵卒是曹军故布疑阵,只为了引我们出城?”吴晨听沮鹄的语气不但没有一丝错愕,反像是有些兴奋和期待,暗暗有些诧异,道:“是不是故布疑阵,我也没有十分把握,单就时间而论,派往邯郸的斥候确是不像由邺城或武阳发出……”

沮鹄和手下将校相视而笑,神色中都透出一股子兴奋。吴晨忖道:“莫非沮鹄早就知道那斥候是曹军假扮?但他又为何出兵?”将邯郸州郡的地理大致想了想,心中登时明朗,心道:“他想将计就计,既然已经被曹军引出邯郸,不妨伏兵在外,等曹军真正攻城时,里应外合,痛击来敌。只是曹军来势凶猛,他不明曹军调度,这‘将计就计’之计万一不成,不但邯郸保不住,更有全军覆没之危。”清咳一声,道:“此次来,除了想向府君通报斥候的事,还想向府君告知曹军大致部署。这次曹军突袭河北,左翼由夏侯渊领军,率张辽、徐晃沿太行山、黑山直插荡阴。夏侯惇为中路,经朝歌、淇园,顺漳水而东。将两夏侯的行军路线分从两人暂时的停驻地荡阴和邺城向东延伸,交汇地正是邯郸。”

吴晨说话时,沮鹄已命人将布绢绘制的地图取来。此时距黎明还有半个时辰,天色漆黑,林中只有火把光发出的朦朦辉光。布制的地图三尺见方,围在沮鹄周围的将领却有十余名之多,若全围在地图旁,便会将火把光遮住,因此只有三四人凑到地图旁,一面听吴晨解说,一面对照地图详细查看,剩余的七八人站在外围,窃窃私语。当吴晨说完曹军部署时,那三四人从地图旁退下,外围的将领中又走出几人围了上前。

沮鹄松开持地图的手,转向吴晨,说道:“曹贼用兵一向如此,兵分数路,分进合击,先蚕食周边郡县,待周边皆入其手,再驱使百姓构建工事重兵围困大城。前几次曹贼便用这个法子驱兵围困邯郸,我军深受其苦。与曹贼作战,与其束手待毙,倒不如主动出击,趁曹军分散之际,出兵迎头痛击,先折曹军锐气,若能趁势保全周边数座坚城为邯郸外援,或能击退曹军。”

其实何止沮鹄深受其苦,想起漳水北岸曹军密密麻麻、铺天盖地的气势,吴晨也是头疼不已。但两夏侯分进合击,除非有别部兵马在沮鹄率兵阻击一侧曹军的同时,在另一侧进行阻击,否则即便沮鹄可以率兵成功阻击一部,也必然来不及将兵力调转应对从另一侧突击而来的曹军。更何况邯郸所处位置微妙异常,不但两夏侯将邯郸视为必夺之地,毛城的张郃、壶关的乐进又何尝不是虎视眈眈?如此主动出击,胜机实在有些渺茫。

这些心思在心中电转而过,斟酌了一下措辞,吴晨接过沮鹄的话头,说道:“夏侯惇一军就有步卒万余,战骑数千,如此战力,足以横扫邺城周边郡县而有余。夏侯渊的兵力虽然没有探听清楚,但以其鼓荡荡阴周围郡县的气势,兵力当不在夏侯惇之下。府君的兵力我虽然不知,但以邺城兵力推算,想来府君也难以在两面同时阻击曹军。若两夏侯中有一部缠住府君,另一部攻城,邯郸有破亡之虞。”

这时沮鹄身旁一名偏将模样的将领接口道:“那么依吴并州之意该当如何?弃城投降么?”任晓大怒,锵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,但听得锵锵数声,沮鹄身旁的将领纷纷拔刀出鞘,怒目瞪视。吴晨左手搭上任晓的右手手腕,示意任晓将刀收起,缓缓说道:“若我要降曹,不用等到来河北,在河内被曹军围困的时候,就可以降了。我军与曹军有不同戴天之仇,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不会有人降曹。我也知众位与曹军的仇恨,即便淘尽四海之水也洗刷不清,因此降曹的意气之争就到今日为止,今后若再有人提起,莫怪我言之不预。我所以劝说沮府君慎重,是为抗曹大业着想,不争一时意气,而以击溃曹军为重。”

那偏将冷笑道:“按吴使君所言,咱们连打都不敢和曹军打,那又如何击溃曹军?莫非使君已练成御剑之术,可千里取人首级?”

吴晨听这偏将冷嘲热讽,若依早前的性子,早已发作,但在河北这一月,先是朝歌后是邺城,吴晨心多洗练,早已喜怒不侵,微微一笑,道:“我虽没有练成飞剑之术,但十步取人首级自信还做得到。这位将军想试一试?”那偏将勃然色变,厉声喝道:“好大的狗胆……”沮鹄喝道:“沮严,闭嘴。”跟着向身旁的将领喝道:“吴使君远来是客,你们这般动刀动枪成何体统?”那些兵将悻悻然将兵刃收起,沮鹄面色这才和缓,向吴晨道:“沮鹄管教不力,倒让并州牧见笑了。并州牧既认为我军不宜出击,不知有何良策?”

吴晨道:“良策倒说不上,但敌我众寡悬殊,避其锋芒、击其惰归乃常用之策。因此希望府君能从长计议,暂时避开夏侯渊和夏侯惇的锋芒……”

那名沮严的偏将冷笑道:“府君,你听听,你听听,他在劝我们逃跑哪。我一早便知他胆小如鼠,这时候定是只想着如何才能远远逃开,如何才能逃得更快……”任晓低吼一声,箭步便向沮严急冲过去。吴晨眼疾手快,一把将任晓拖住。任晓又急又气,叫道:“大帅……”吴晨微微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没必要和他们争执。”任晓唉的长叹一声,再不言语。

沮鹄微微笑了笑,道:“吴并州说的极是,避其锋芒、击其惰归原是常用之策,但沮鹄忝为邯郸太守,守土安民乃身命所系,虽知众寡不敌,但责之所在,虽千万人亦往,更无退缩畏敌之举。”吴晨心知沮鹄误会自己胆小怕事,但与沮鹄的误会比起来,护卫所携的三万余人的人命更加紧要,笑了笑,道:“即是如此,我便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,唯有恭祝沮府君马到功成,一举击破曹军。”说着拱了拱手,转身向浮桥的方向走去。猛听得身后的沮鹄说道:“吴并州请留步。”吴晨停步转身,沮鹄说道:“我听子明说,并州牧从邺城救了数万河北百姓。周护百姓乃是我河北官员之责,并州牧既然要避曹军锋锐,有百姓拖累,又如何避得及?不如便交给吕骑都好了,由吕骑都带他们避往邯郸。”

吴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转身向滏水方向的浮桥走去,身后隐隐传来袁军将领的讪笑声。任晓埋怨道:“大帅,你为什么不让我收拾那个叫沮严的贼厮?现在好了,那些袁军将领都在笑我们胆小怕事,我任晓这辈子还没这么被人看扁过。”吴晨笑道:“若是在邺城大战之前,我一定会据理力争说服沮鹄。但经过了邺城一战,我才晓得,河北袁氏的心思多数时候和我们不一致。与其为争一口气,和沮鹄他们一道在城外和优势曹军决一死战,我更想将咱们平安带回凉州。”

任晓原本一肚子气,听吴晨提到“凉州”,所有的怨气陡然间全部消失,长长叹了口气,望着西面黑沉沉的天空,悠悠说道:“凉州……”顿了顿,说道:“大帅,你说我们还能回凉州么?”

吴晨胸中猛地涌起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,喃喃说道:“会吧……”停了片刻,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,斩钉截铁地道:“会的,咱们一定都会活着回到凉州的。”说罢,甩开大步向水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而去。

一行人走到滏水北岸的浮桥旁时,田纯、恒纪、蒋奇、宋恪等人早已等候在那里。恒纪身材高大,眼力也好,先叫了起来:“并州牧回来了……”田纯等人顺着恒纪喊话的方向望了过来,见是吴晨,急忙迎了上前。田纯走在最前,开口便道:“使君和沮文翥谈得如何?沮文翥如何说?”

吴晨微微摇了摇头,道:“谈得不好。沮文翥虽然知道中计,但却想着将计就计,准备在城外伏击曹军。”田纯道:“使君没有告诉他曹军分左中右三军,每一军都有过万兵力?”任晓抢着答道:“说了,但沮鹄手底下的都是榆木脑袋,不但不理会咱们的忠告,还耻笑咱们胆小如鼠,他奶奶的,老子就看他们怎么把两夏侯击破。”

田纯目光望向吕舟,吕舟苦笑着点了点头,道:“事实确是如此。”

田纯愕然道:“那如今该当如何?邯郸还能去么?”还未等吴晨开口,一旁的吕韬已抢着道:“沮府君说了,愿意去邯郸的便随我一起去,使君这里有多少人,咱们便收多少人。”原来吕韬听任晓说沮鹄手底下全是榆木脑袋,早已老大的不高兴,因此不等吴晨开口已抢先回答。

跟在田纯身后的数十河北百姓中爆出一阵欢呼,更有几人折身跑向浮桥,想是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同村的其他人。剩下的几名村长和里正原本也想转身而去,但见任晓一脸的冷笑,面色有些尴尬。一名年纪较长的村长干咳一声,讪讪说道:“我们的命都是并州牧救的,原本是该和并州牧以及诸位共进退,只是……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了,青壮倒还罢了,咱们这些老骨头可都没气力再走喽。”一旁的几人连声附和,说道:“吕村长说的是啊。别说吕村长,年纪稍大点的咬咬牙就撑下去了,可那些夫人和孩子哪里走过这么长的山路?一个个脚底磨破,脓血都出来啦。”“是啊,是啊,再不找个地方歇脚,如何撑得下去?”

任晓大怒,说道:“你们想去邯郸便直说,偏要扯什么妇人孩子。他奶奶的,那些妇人孩子不知凶险,你们不知道么?好,要去邯郸的就去,不过丑话说到前头,夏侯惇和夏侯渊分进合击,交汇地便是邯郸,你们去了邯郸,到时候被曹军围住休想让我们再去救你们。”

那些村长和里正面色齐变,一个个噤若寒蝉。吕韬心中大怒,冷哼一声,说道:“曹军围攻邯郸也不是一次两次啦,倒也不见有人来救,咱们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?也没见咱们掉一根寒毛。有人怕曹军怕得要死,自个儿如丧家犬一般倒也罢了,非得要旁人也……”任晓怒道:“你说什么?”吕舟见任晓面色不善,急忙打圆场道:“都是自己人,都是自己人……韬儿,闭嘴,别说啦。”说着将吕韬扯向身后。吕韬少年心性,从吕舟身后探出身,向任晓道:“既然做的出,就别怕被人笑。咱们都是河北男儿汉,便是死也不会让曹军看笑话。你们想逃,那请自便,无须拉着咱们跟你们一起让人讥笑……”

恒纪喝道:“吕子明,你怎么说话的?”蒋奇厉声道:“吕子明,你说谁丧家犬?”吕舟一面用力拉扯吕韬,低声训斥:“吉娃,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?闭嘴,快给我闭嘴。”一面不住口地向恒纪和蒋奇赔不是,“韬儿还是个孩子,两位将军切莫和他一般见识。”吕韬少年气盛,虽有父亲拉扯,但任晓、蒋奇、恒纪这般围逼过来,心头火起,叫道:“爹,你放手,快放手……”

远处的袁军听到争吵声,十余人快步奔了过来,一面跑一面叫道:“做什么?”“西凉人就仗人多么?”“吕骑都,我们来帮你。”吕韬心中更是大定,叫道:“好,你们三个一起上,我若是退半步,我……我就跟你们姓。”吕舟见两边都拉不住,猛地转过身,快步奔到吴晨身前,扑通跪倒,叫道:“并州牧,看在吕韬还是个孩子的份上,放过他……”

吴晨向任晓、恒纪道:“任晓、子檀,河北百姓既然想去邯郸,就让他们去吧。我们走!”恒纪、蒋奇、任晓怒目向吕韬瞪了一眼,转身追在吴晨和田纯身后,走上浮桥。吕韬和一众河北将领在身后大声笑了起来。

蒋奇追在吴晨身后,紧走几步,转到吴晨身前,噗通一声跪倒。吴晨道:“蒋司马,你这是做什么?”蒋奇哽咽道:“并州牧,我以前是反过你的,但后来的事,不说大家也都知道。经过那件事后,蒋奇深知若当世还有一个人可以击败曹贼,定非并州牧莫属。沮府君的能力如何,咱们都清楚,若说他可以顶得住夏侯渊、夏侯惇,前几次邯郸被围的事又怎么算?使君若不劝服沮府君,朝歌的事就又要搬到邯郸来啦……并州牧,这几年曹贼肆虐,河北百姓本就剩得不多了,再这么折腾几次,河北……河北还能剩下什么人?并州牧,这次你一定不能再让朝歌的事再来一遍了,蒋奇求你啦……”说着,蓬蓬的磕起头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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